最近SD中,是三右,以及山王乱炖。Ao3:whale_isle

【喻叶】凡夫俗子(完)

喻叶合志《浮舟》的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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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溪山城外北城门前,秋风卷地,黄沙扑面,叶秋一马一剑,在等一个人。剑是普通的钢剑,马是嘉世的飞龙骏马。

数月前他对喻文州说,镖行的规矩,禁止私斗,尤其和东家私斗,我这一趟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去了。

喻文州原本想说那你来蓝溪阁吧,却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
叶秋说我不用却邪,我用剑,算对你们蓝溪阁表敬意。

喻文州那时喝了点酒,没有上头胜似上头,伸手要摘叶秋的面具,被叶秋一把握住。这面具柳木绘彩,狰狞狂傲,夜深灯火阑珊,鬼神莫辨,他从不肯摘下它,喻文州也从不要他摘下。不以真身示人,也不知真心在哪。喻文州反握住他的手,抵在自己的额头上。

喻文州说有情人做有情事,性命相抵,再好不过。却又突然想起一句话,不记得曾几何时,是谁耳提面命,日日警醒——“你爱青灯黄卷,偏不要随机应变”,心中陡然悲切。应是小时候被相面先生称骨算卦掐住软肋,却在此刻万念俱灰,不为叶秋却是为自己。屋里相顾无言,窗外大雨如幕。

喻文州将一把青光长剑放进灭神杖里,剑在杖中长鸣。

黄少天拉不住喻文州,只能横剑拦住他。文州说:“少天,你放开,不要揪我胳膊。”

黄少天气呼呼往下挪,攥他的手。

少天:“师哥,你这是干什么呢,疯疯癫癫又走火入魔的。”

喻文州:“我不干什么,我就是去打个架而已。”

少天:“谁都知道你单枪匹马的打不过叶秋,这不是送死么!我不让你走,要走先打过我。”

喻文州:“可是光知道有用吗,谁也都知道万千心意身不由己,但选择死法的自由还是有的。还有,少天,”喻文州挣了挣手,“你也知道我打不过你。”

少天哭了:“光知道有用吗?谁说你打不过我,这世上只有你能打我。”

喻文州点头:“是没用,都是明知故犯。”

少天:“师哥,你今天比我话还多。”

喻文州:“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把蓝溪阁给你吧。以后蓝溪阁的门主就是你了,蓝溪阁求仙问剑,仙求不得,剑要立得住。”

 

2.

深秋时节,溪山星子漫天,一队车马从山下走过,车队的大伙计拉开嗓门朝前方喊话,在山中回荡不绝:“合吾——!”

为首车旁有人提缰勒马,在风口处巡望,额上半扣着傩戏面具,遮住上半脸面,看不见真容,夜色中显出几分吊诡。路途劳顿,他嚼一枚烟叶子提神,手上长矛垂在身侧,月光尚寒,抹在器首。

车头插着一面叶字镖旗,金线绣字,银穗子镶旗面,还有一面响马小旗插在一旁,这是嘉世镖局在日夜兼程护送镖物。

镖局常见,矛不常见,何况矛槊重若千钧,常人难驭,如有练家子拿矛当饭辙,江湖无人不知晓。马上这人臂长,肩宽,腰板子正,一身利落黑绸裤褂,矛尖指地,矛柄搭在肩头,趟子手和镖师们跟在身后,一看便知是队里的总镖头。而再有眼尖的,见到面具和长矛就该知是域河第一镖师、“挂子行”里的“尖挂子”叶秋了。

车队往前行了一里地,快到溪山城北城门时,前方有人拉住缰绳,转头警醒道:“别走了,‘恶虎拦路’。”

叶秋吐出烟叶子,人伏在马背上打着哈欠用春点问:“老吴,是‘鹰爪子’还是‘老合’?没听说这线上有规矩不让喊镖的。”

前者摇头:“咱们有响马旗,不会是合子。”

叶秋闻言挪了个姿势,将面具扶正,轻声说:“‘轮子盘头,鞭虎挡风’。”很快一行镖客提缰换阵,将镖车团团围在中间,前方路面现出几条荆棘,即刻被战矛挑翻在侧。

老吴迟疑着:“叶秋,挑了不好吧……不先谈谈?”

“这块是溪山城地界,溪山这条线嘉世走了快十年,数着车辙子印都该知道什么线走什么车,拦路的不是‘空码儿’就是点儿粗,江湖八门,是哪一门英雄会会就是。”

水路两线,嘉世当道,镖局吃路上饭,走黑白道,挣卖命钱,风顺路平大道宽阔,那就是镖局的气运。江湖都知嘉世人善骑射,多用骏马袖箭,箭叫“霸碎”,马叫“飞龙”,叶秋骑的正是飞龙马,而他使的不是霸碎袖箭,却是一柄一丈八尺的椓木铍矛。

习武之人,名头前能扛起“尖”子的必是高手,镖局生意稳固靠三——“白道要宽,黑道要熟,功夫要硬”。业界有句调侃的话,“峰回路转,一叶渡江”。谁不知,当年嘉世开门“亮镖”,大当家陶轩是个不会武功的主,这在镖行是致命的硬伤,连开门的资格也无。而亮镖的帖子已下,豪门名流皆来看嘉世的笑话,叶秋与吴雪峰双挑一众武林豪杰,长矛横扫千军,八极拳劈开生路,战至最后无人再敢上前,生生将嘉世这块镖打亮响,嘉世的牌匾名正言顺地挂上了镖局的门头。

即便亮镖之后吴雪峰落下伤病,然而吴行旱路,叶行水路,除了阴曹地府,没有嘉世走不穿的路。这数年里列屏群山至域河一带,上到官府下到富商,不管人、信、粮、银,嘉世总是揽下大宗。

 

正说着,夜色里突然一线寒光兜头劈到面前,没伤到人,却是一剑劈开了车轱辘上的铁链子。镖师们一声惊呼,勒不住马受惊四散,手快的已拔出青刀戒备,一时间嘶鸣声拔刀声不绝。叶秋跃下马背掠至车上,矛柄顺四散的马腚后一捞,又将四五匹马拢回圈内。剑光不罢休,从暗处再出直逼镖车,车上插满飞镖,叶秋拉开双脚踩住两端,矛身卷沙携风,剑光与其正面相接,一个受力又隐进黑暗里。

来者忽然消匿踪迹,片刻后调转方向绕背袭来,这下挡住它的不是叶秋,老吴扬鞭缠住了剑身,而剑光之快也让他险里求生,两撮毛发贴着剑刃落下。

“你这却邪矛真犯规!气死我了,这押的什么宝贝轮得着你和吴雪峰一起出镖啊!吴雪峰你让开,让我跟老叶单挑!”剑光的主人说了话,叶秋一听乐不可支,蹲在车上拿矛尖挑开了吴雪峰的马鞭。众人顿时知道是蓝溪阁的小霸王来了,纷纷低声唾骂。常年来溪山城押镖,这小霸王总想着法子给嘉世使点儿绊子,叶秋说:“黄少天,你知不知道这趟送的是蓝溪阁的货,你来劫镖你师哥知道吗。”

“呸,谁要劫镖,少拿我师哥吓我,你下来,咱俩去城边上打一架,打完了放你过去。”

“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老揪着我不放,你又打不赢我。”

“去年是打不赢你,现在可不一定。”

“哎还是年轻人有梦想啊,打一架给多少钱?”

“啊?”

“我出一趟镖逢百抽五,时间金贵,陪你打一场总得计时收费吧。”

“老叶你要不要脸啊……”黄少天话未说完,叶秋忽然跳下马车,恭恭敬敬朝前方拱手:“啊呀,文州你来了。”

黄少天登时收剑入鞘立正站好:“我不是我没有,师哥我来接老叶进城的我没劫镖。”

回过神来叶秋早已飞身上马,扬鞭打马朝前去了,黄少天气得跺脚,作势要追,又突然捂住腰身停下——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被叶秋得手抽去,他左支右绌进退两难,叶秋甩着那根布条子转过头来笑问他:“你来接我的好意我心领了,你师哥在城里吗。”

“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!”

“在我就绕城走。”

“……”

黄少天顿了顿,咬牙道:“那你跟我单挑就告诉你啊!”

叶秋不再同他啰嗦,隔空拱了拱手:“那您提好裤子不送。”

“老叶!叶秋你没劲透了!”

 

3.

叶秋立在蓝溪阁的外山墙上,深秋的明月照下来,大半个溪山城收在眼底,在粗粝的寒风下明晃晃的,像刚出鞘的剑刃。山墙里头零星亮着薄灯,他将面具掀开一角,扣在额前,望向南面一隅,那里是蓝溪阁的禁地,也是几间弟子房的落处。

蓝溪阁的剑阁顶上倒真插着一柄巨型铜剑,据说这里镇压异兽,门派就是为此而建。百年修行,问剑奉道,蓝溪阁一向以剑法方术闻名江湖。而老门主早年是江南顶有名的盐商,这么些年生意靠底下各处分号打点,不仅没落下反倒越发风生水起。蓝溪阁一不设观二不收香火,便靠这些生意光大门派,广行善事。

叶秋这夜在约定处将镖物交给蓝溪阁门徒后,余下琐碎交给大伙计和老吴善后,一人出了客栈,提溜着支瓷烟锅在溪山城的大道上晃悠一圈,就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蓝溪阁这儿。溪山城依山傍水,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,他往年常走溪山线押镖,回回城里来一遭,哪怕走水镖也是沿着域河南下,从溪山城门前逶迤而过。溪山城是除了嘉世以外他最熟悉的地方。

而近几年溪山的镖走得少了,西北的生意多了起来,陶轩再未让他来过溪山。老吴待他如亲兄弟,一次喝醉了讳莫如深地说:“嘉世在溪山的分号最大,兄弟也最多,大当家的很忌惮你。”想了想又说,你太重规矩,底下那些趟子手也不大安分,偶尔也松松弦嘛,谁都想出人头地。老吴饮酒他饮茶,荒漠风沙莽莽,炉火烘得人心思混沌,叶秋说“镖师不住易主的店”,是话有所指。老吴明白他的心意,也喟叹他的心意,“尖儿挂”的人不好过,在哪都叫人顾忌。

第一次来溪山还是他押第一趟镖的时候——替溪山城走银镖。俗话说头三脚难踢,撑下了亮镖,能不能立住万儿还得看能不能走成第一镖。蓝溪阁因此派了三两门徒扮成劫匪前来探嘉世的身手,也正是那时认识了蓝溪阁的一些人,结下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冤家路窄。黄少天黑巾蒙面追风杀来,毕竟年少仍不敌手,那剑法路数叶秋拐着域河十八弯都能嗅到亮镖会上熟悉的味道。他一路过关斩将,走马如飞,却在溪山城里差点被喻文州截了胡。

有人挟风掠上屋顶,轻飘飘地在他周身造了点动静,来人轻功扎实,落地如鸿毛,风吹过就没了响儿。叶秋八风不动,只管就地躺下,诸事高挂,好半天身边来人叹气道:“溪山城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,但凡过城就总在蓝溪阁房顶上睡一宿,你就进去阁里坐坐是委屈你了怎么着?”

叶秋不理不睬,依旧嘬着烟锅吞云吐雾,少天继续说:“还在气我师哥呢?你咋这么小心眼儿,去看看他呗我师哥病了。”

“那是被你气的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
“滚滚滚你再胡言乱语冰雨剑就不长眼了啊!”

“你的冰雨剑长过眼吗……”

一来二去又在屋顶上缠斗起来,黄少天一有机会就想和他过招,十年前的仇还没报,十年后自己已是一方剑圣,如何都要把耻辱账再洗回来,叶秋没带兵器,拎着烟锅同少天招架,边见招拆招边喊:“你轻点这烟锅贵着呢!”

黄少天作势要掀他额上的面具:“这又没外人把自己捂这么严实干嘛?没出阁的大闺女啊?”

叶秋躲开他:“别闹,哥身上有血海深仇,不能叫仇家发现了你知不知道?”

少天啐他:“你也不看看有人信吗,仇家不背好棺材板敢来见你?要动你的命再过一百年吧!”

“是吗,”面具下叶秋隐隐扯开嘴角,“我可差点被你师哥杀了啊。”

少天愣了一愣,神情恍惚:“他没想真的杀你。”又回神说,“你那次要不是自己手欠……所以我说,你还真这么记仇啊。”

天上月明星稀,风一打飘就通通躲进了云里,浓稠夜色下只见屋顶上少天蓝白衣褂同剑光齐飞,从东屋顶上眨眼就到了西屋顶上。而叶秋通身夜行衣的打扮,如一撮浓墨滴进砚台中,两人电光火石飞来飞去,短兵相接之际双双落进院子里。

蓝溪阁中设有机关结界,巡夜的门徒听闻动静立即四面围来,少天心里道一声“麻烦”,那边七零八落的剑雨已至。叶秋虽不惧,心中却也觉烦得很,站稳脚跟正要起手,人群后忽然一道掌风递来,登时化风聚气罩住叶黄二人头顶,满天暗器遇之坠地,院子里霎时安静了。

门徒停手,机关各归各位,少天原地抓着剑,怯怯地喊一声:“师哥。”

叶秋站在一地横尸遍野的暗器间,不动声色地将面具重新扣好,看着喻文州同样踩着暗器从人后走过来,白衣委地两袖挟风。人群像潮水朝两边分开,门徒跪地行礼,明月如霜照着院里,也照着年纪轻轻的少门主——叶秋抬头看看天,又看看前面,他有好些年没见到他。

“来啦?”喻文州立在他面前,背着手笑吟吟问。

叶秋一怔,回神道:“嗯,来了。”

 

叶秋又想起被喻文州截胡的事来。

这桩事无论何时想起都不大体面,庆幸还好那时少天被扔在荒郊野地里晾着,若他知道全武林也就知道了——这么说来喻文州是从未对少天提起过么?那日他顺风顺水打到溪山城脚下,按规矩,头一趟走镖的过城不可骑乘,不能喊镖,得下马招呼。喻文州迎在城门口,代老门主接他进城,域河水土养育的少年人,细楞楞一根,低眉颔首、好言好语。两人一路闲聊,叶秋惊异他年纪虽小,却对武林八门六派、江湖春点知之甚多,用切口说就是“满春满点”。

叶秋对他有印象,亮镖会上跟在黄少天身后,三两术法仍不成气候,待人接物倒是滴水不漏,这样的孩子长在蓝溪阁怕也不易。快到蓝溪阁门口时,喻文州骤然施掌拍在马后,暗处趁机跃出数名门徒劫走镖物,叶秋愣在当场,见喻文州轻功掠进门内,对叶秋遥遥拱手作揖:“叶秋,我算是劫镖成功了么?你别是忘了我也是蓝溪阁的人了吧。”

叶秋隔着一张面具不见表情,原地握了握拳头:“喻文州是吧,我记住你了。”

“别这样,”喻文州颔首一笑,“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吧,我不会告诉门主的。”

这都多久的事情了,怎么越是丢人越盘在脑子里蹦跶呢。

喻文州引叶秋进屋,巴掌大的一间弟子房,收拾得齐整,还焚香洒扫搬花弄草,是个少门主该有的派头,却又稍显寒酸了一些。叶秋不拿自己当外人,往桌边一坐,就着灯火烧烟锅子。面具歪在额上,眉眼都隐在暗影里,仍然瞧不清他。

“这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你就不能把面具拿下来?蓝溪阁没你的仇家。”

“你们蓝溪阁比什么仇家都要命啊。”

“蓝溪阁你都不怕还会怕谁,知道要命还来?”喻文州看着他笑,笑完了又道,“三年没来了吧。是有多缺德叫人这么记恨。”

他发现喻文州抽条发枝变得太多,上回见他时才一把干柴禾那么细呢,也许是换上门主衣服的关系,衣宽袖大,人就显得格外颀长。喻文州坐他对面替他烧烟,客客气气地问:“怎么样,看清楚了吗,剑阁可就在我隔壁呢。”

叶秋靠在椅子上享受喻文州把烟嘴递到他嘴边,轻飘飘地说:“没怎么看清,二十个弟子夜巡,楼外三面机关,顶头是四重剑阵,门口还贴着拘魂符,我一个人是有点困难。”

喻文州起身泡茶,清明前存下的溪山银针,老宅新茶隔夜旧话,他说:“知难而退就好,就怕你好了伤疤忘了疼。”

“我一个人是不行,加上你就不一样了嘛。”

喻文州忍笑将茶递过去,却又在对方接住时拧着力气,他倾身过去说:“叶秋,不能因为咱们关系还不错就不讲道理吧,成心给我使绊子吗。”

叶秋也凑了过来:“咱俩关系……好吗,有多好?”

两只手擎着只杯子左右拉锯,茶水纹丝不动,喻文州说:“你明明是明挂里的‘尖挂子’,偏要做这暗挂子的事,钻天入地向来被武林所不齿,叶秋啊你不怕蓝溪阁传出去让你名声扫地吗。”

“怕啊,不怕我早就进去了。”

喻文州老神在在地往屋顶上瞧去,上头窸窸窣窣,砖石瓦砾房梁枋柱像点了魂魄续了命,开始簌簌震动。少天在外面急急拍门:“屋里怎么回事,我怎么听到了鬼影阵的声音!师哥你又开大了是吧!悠着点那是老叶啊!”

“文州你不至于吧,我手无寸铁,用不着这么怕我。”

喻文州充耳不闻,依旧温言软语:“再动手我不一定还能伤得了你,但这次可不止我。”

言下之意,我早有防范,蓝溪阁有我有少天,有三十二个入室弟子上百门徒,有机关法阵死亡之门,就是却邪上生了翅膀也未必能飞出去,何况你还没带却邪。

“你想哪去了,我说的是那幅画啊,”叶秋一脸无辜,就着喻文州的手低头吸了口茶,“你以为我要拿什么?哎,茶都凉了。”

喻文州松开手,叶秋终于得以喝上茶水,两人偃旗息鼓鸣金收兵,喻文州伏在桌上朝叶秋叹气:“所以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呗,你十年前就知道了,我想藏都藏不住啊。”

“你别说,”叶秋品品茶,砸吧砸吧嘴,“我还真不知道。”

 

喻文州还未入蓝溪阁时就听过叶秋这个人了——知他身世不明,在域河岸边被陶轩所救,身无长物,没有名姓。后随陶轩白手起家建立嘉世,从随任家丁做到标兵,再到趟子手和总镖头,十年风霜不惧,为报陶轩一命的恩情。如今嘉世是关内第一镖局,他亦是挂子行第一镖师,一柄长矛,一匹骏马,路上见叶氏镖旗,见宝剑矛头,任何绿林盗匪皆要俯首让行不敢造次。

嘉世亮镖那次,喻文州也去了,同少天一起。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着师兄们在看台上占了个好位置,看底下各路江湖侠骨,恩仇事故。三月花红酒暖,黄少天在旁边大口喝酒,喻文州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秋——三十个人了,他每胜一人他就在心中计数,心惊他坚不可摧。旁人议论,说那叶秋始终面具示人怕不是练成什么邪功毁了容貌,不然哪能这样厉害,纷纷叫嚣着要去掀那面具,却无一人可近身。一把长矛长啸穿云,将一巷春意搅得到处都是,喻文州目光穿过无边无际的柳絮飞花,顿觉武林也成了笑话。

叶秋忽然飞身上了楼台,落在他二人面前,接住险些摔落的酒壶。众人惊呼声中他挪开面具微微露出一角来,朝喻文州仰脸问道:“你在画我?”

那声音听来骄傲又坦荡,还有些笑意。喻文州忙将纸笔藏到身后,叶秋伸手来夺,少天不及阻挡,喻文州这边剑阵已破土而出,叶秋闪身避开,惊讶道:“阵法……你也是蓝溪阁的人?”

“还没呢,新来的小屁孩儿,拜师礼都未行过。”

蓝溪阁的师兄们窃笑,少天在叶秋身后扯着矛尾:“我同你打!”

叶秋大笑,纵身跃下楼台:“你俩一起上吧,画我回头再取!”

黄少天浑身热血翻涌,他抽剑指向叶秋,转头对喻文州说:“赢了他,蓝溪阁可就扬名立万啦。”喻文州笑:“蓝溪阁早就是了。”

 

喻文州又给他添上一杯茶:“不管怎么样,剑阁你不能再去了,”他说,“上一回是我确实杀不了你,让你见血大概已经是我极限。”

“承让承让,我不过落在剑阁顶上歇个脚,你就用奇门法术对付我。”那时候骄傲又坦荡的人现在像个老江湖歪在椅子里,拿烟锅敲敲桌子,“明知道是我在上面,你心眼忒坏了。”

“歇脚?”喻文州笑着低头抿一口茶,“劳您下回歇脚来我屋里,别再上房顶了,说出去别人要不说您属猫,要不说我蓝溪阁待客不周呢。”

“哟,您待客周到倒是说说剑阁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啊,说出来让客人长长见识呗。”

“叶秋,”喻文州敛起神色,“只有门主才有资格进剑阁,你别为难我了。”

“成吧,”叶秋起身撩衣摆拱手行礼,“那在下恭候您接掌蓝溪阁,愿喻门主求仁得仁。”

他推门而去,走进寒夜里,少天一个踉跄跌进门内,很快又随他跑远了。喻文州径自走到书架旁循着记忆翻找,翻了一场空,一口气松在心口,心说时间这么久了,怎么可能还留着呢。

叶秋忽然又回转出现在门口:“少天说你病了是什么病啊?”

喻文州心事重重正在出神,书往架子上一拍,口不择言道:“相思病。”

话是玩笑话,病是真的病。少天在后头搭话,我师哥熬夜办公,受了点寒。叶秋轻轻笑了一声,道一句保重,蹿上房顶走了。

那个笑让喻文州失了一下神,叶秋好像又从一个老江湖变回了骄傲又坦荡的时候,胸有成竹又胜券在握,什么事都瞒不过他——你就得瑟吧,喻文州想。

亮镖那日,结果自然大败,少天不甘心,回程路上掉了眼泪。少年仗剑十数年何曾败过,又知晓叶秋未尽全力,更哭得委屈。喻文州拉着他走在域河岸边,心里却是难言的畅快——他记得师父说镖局终究不是武林,可是叶秋分明一人自当百万师,把“武林”打得灰头土脸。他身心都有万古神兵,能替嘉世挡腥风血雨。山河万里长路无尽,以后……以后真想去做蓝溪阁的那座山。

黄少天抽搭着骂道:“他简直不是人。”

喻文州笑着摸他头发:“是妖怪吧。”

“蓝溪阁不就是斩妖除魔的吗!灭了他!”

现如今他们从一棵树长成蓝溪阁的半座山,山前是百年一日涛涛而过的域河,叶秋就从这域河到千山万水中,往天南海北去。

叶秋知道喻文州当上少门主还是少天留的信。镖师镇日东走西顾,居无定所,从西北荒漠回来路过分号时,听说有人给每个分号都留了话,叫他途径溪山时来蓝溪阁一趟。叶秋怀里揣着少天的信,肩上扛着却邪,却邪上扎着嘉世的大纛旗——旗杆不比他的却邪威风,他就自担起旗手的职责,骑飞龙马走在车队最前头。回程走的是一趟威武镖,车队汤汤而行齐呼威武镖号,那回声带起山间尘土翻涌,金乌坠地,群鸟归巢,山道像为嘉世而开。

喻文州在城楼上听到镖号,这一天才算真正过去。这天喻文州成了少门主,黄少天成了蓝溪阁最年轻的剑圣,他埋怨说老叶怎么着都得来意思意思吧。喻文州就说他来过了,也道过贺了。少天追着他问,喻文州在日暮余晖里下楼而去,高高兴兴地低声应着他们:“过山山开,过河桥来,合吾。”

 

4.

叶秋十年前不仅走成第一趟镖,立住了第一脚,且此后十年里不失一镖,不丢一人一马,更有江湖绿林放话,见到叶字旗自行让路,将响马小旗亲自送到了叶秋的手上。那年头江湖上多少新晋镖局只因走不成第一镖而被迫倒闭关门,赔上全部身家的。只是至今,无人知晓让绿林响马闻风丧胆的叶秋究竟什么模样,邪功毁容的谣言一年传至一年。问及吴雪峰也是频频摇头,吴雪峰这几年因伤势缘故,镖走得越发少了,摆起一副和善面孔对群侠打哈哈:“我只见过半边,另半边我真不知道,不过哪有人练功只毁半边脸的。”

“倒是有一个说法,”吴雪峰故作神秘,替八卦的同僚付了茶钱,离席前说,“域河一带信奉的战神也是这么个打扮,年画贴着香台供着,你们也不陌生吧,他学学神仙祖宗,沾一沾战神的神力嘛。”

叶秋在溪山城的嘉世分号呆了大半个秋天,才和老吴一道准备返回本部。临行前老吴忧心忡忡地和他絮叨,这一趟回去,就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——即便这回溪山城点名要你来押镖,大当家也还是令我跟着你,他的戒心太明显了。可若不回去……

叶秋说胆儿真大,他就不怕你跟我一道反了。

老吴苦笑,你知道我不会的,我都快退了。

叶秋不以为然,口中哼曲儿,挽着袖子将马背刷得油亮。溪山十月金秋里,风吹草动,吹得人心飘荡,他说:“哪有镖师不回镖局的,不来就不来吧,往南边走走,天儿更好。”

镖行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是镖师在路上绝不可洗脸,脸是门面,洗尘是落叶归家的象征,路上洗脸便是断了归路——这是镖师的大忌,不吉利。叶秋天没亮起了大早,一个人悄悄洗漱完毕去马棚准备行李,看见喻文州远远站在前门柳树下——他来给他送行。

“消息还挺灵。”叶秋坐在草垛上,擦拭他的长矛,喻文州抱胸靠在树前,看他摆弄却邪,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
“哎三年等你来一趟,还得我亲自点你,不容易,赶紧来送送。”

“天南地北的都等着点我押镖呢,记得排队啊。”

“是是是,下回一定请早。”

却邪擦得青光凛凛,叶秋视它如命,早已是江湖上如雷贯耳的神兵之一,喻文州忽然想起些事来,说道:“你有没有听过域河这有个关于战神的传说,蓝溪阁的藏经楼里也有记载,”他想了想,说,“传闻漆吴山有战神苍龙,封号却邪,骁勇善战,战无不胜。战矛有三千丈,名随其主,上顶天,下立地。出征而山河荡,一扫而天下白,平天界逆反,降妖魔鬼寇。可后来天界忌惮于他,收回战矛,立下契约,将他打入漆吴山底做个伏藏龙。”

却邪在叶秋手中翻转,矛尖“刷”地对准了喻文州:“伏藏龙好啊,伏藏龙只用守金银财宝,不必出生入死,是个肥差。”

喻文州笑:“你真这么想?不过后来的情况是,苍龙偷回战矛逃下漆吴山,众神寻而不得。没有了苍龙的漆吴山很快被东海淹没,幸而山上没有生灵,不过我想苍龙大概是回不去了。”

“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听闻你这战矛也叫却邪,我就想到这个传说而已。也有传言漆吴山就是如今的溪山,东海退去成了域河,孰真孰假只有写书的人知道了。”

“这传说不稀奇,人间奉苍龙却邪为天界第一战神,他的战矛是力量的象征。天下间叫却邪的兵器多了去了,都是借个花头,但传说也就是传说而已,我这矛叫却邪又有什么可奇怪的。”

喻文州握住刺过来的矛尖,一使劲儿将却邪带到手里:“叫却邪的兵器不稀奇,叫却邪的矛就很稀奇。这世上能把长矛练成你这样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。”

“你的灭神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使得吧,蓝溪阁的妖孽,百年里不也就出了你一个。”

喻文州就只当他是在夸自己,听不出其中揶揄,笑道:“蓝溪阁曾有位大师兄才是真正的方术奇才,可惜归隐得早,不然也没我份的。”

喻文州拿却邪舞了两把,总不得劲,看叶秋举重若轻似这战矛没什么分量,拿到手里才知千斤重。叶秋跳下草垛接回却邪,招式再上手:“挂子行里有句谚语叫‘月棍年刀久练枪’。矛长枪短,矛刚枪柔,枪点梅花,矛刺霄云,枪用的巧劲儿,矛靠的傻劲儿。虽说如今无人用矛,道理却都差不多。”

叶秋说完臂下收紧,抡起却邪就是风沙卷地,砂石扬上数丈,又一个落花掌劈到喻文州的面前,战矛越背收招,把砂石挡在了身后。他压下掌风,几撮尘土在喻文州眼下成了绕指柔,风吹四散,却邪矛头铿锵入地,扎入地下三尺,立在叶秋的身侧。

喻文州知道后半句是说笑,六十来斤的错金长矛要使得风生水起又岂止是靠傻劲。叶秋收回手,问:“你怎么不躲?”

喻文州负手在后,依旧笑道:“你又不会杀我,我躲什么?”

“文州,你这样可不行,”叶秋摇头,“太相信人,要吃亏的。”

“我不随便信他人,我信你。”

“那更是要吃亏的,我可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“叶秋啊,你当初信我,不也吃了亏么。”

叶秋笑:“所以你也不是好人呗。”

叶秋回屋前,喻文州叫住他:“你还来不来溪山?”

他回头望他一眼:“用你们剑阁里的宝贝当镖礼,我就来。”

“……那还是别来了。”

 

5.

很久以后喻文州都后悔对他说过永别二字,曾说过许多反话,即便是玩笑话也都仿佛言出有灵,每一个字都在翻山越岭的路上横生枝节,像镖师点春里的“恶虎拦路”。而镖师遇“恶虎”尚有一言可谈——“一条线上的兄弟,同吃祖宗赏的一口饭,何苦为难”,可是天要为难,谁也不能和天意谈判。

叶秋回到嘉世第一件事就是蹲井边洗了把脸。头还扎在盆里,陶轩走过来同他谈下一笔“押皇杠”,知道他不喜旁人看到脸,刻意背过身去。

“保十万两现银和六名库丁,这回抽成不变但有额外镖礼,是个不小的数目。”陶轩说,“当然镖礼多,路也难走,得穿列屏群山,再接一箱库银,全部送往京城。另打赏的镖礼你和车队全拿去我是不要的。”

陶轩说起“押皇杠”,喜不自胜,给官府押银虽然冒险但收益最大,除了叶秋确也不放心叫他人来做。

叶秋从水里抬起头来,伸手抹干脸面扣上面具,站到陶轩的面前:“镖师不问囊中何物,这是规矩,你不用跟我交代这些,只管告诉我去哪就行。”

陶轩望他欲言又止,走出门去又停下说:“吴雪峰要隐退回老家了,你送送他。”

说起陶轩当年救叶秋的命,柜上的弟兄都知道,外人大概不知详情,冬至这天京城的走镖会上,又听到了些许传闻。嘉世这回在京城开分号,邀南北十二家镖局同来走会,蓝溪阁因是江湖大派且与嘉世常有往来,便也收到请帖,喻文州代门主前去走一趟。

喻文州第二次来看嘉世亮镖,已是十年过去,嘉世也远不同当日——披红挂匾,锣鼓喧天,天棚下十八般兵器俱全,武行商界豪门齐聚,十二家镖局的比武台占据了大半个山庄,数嘉世的最风光。喻文州依旧在看台上寻了好位置,白日当头,高朋满座,冬至岁首是开门迎客的好时候,比试台上嘉世的镖师齐聚一堂,只不见叶秋。

也有老江湖在一旁回忆嘉世这十年,都是当年一路过来的,说起旧闻头头是道。当年叶秋替嘉世打下第一镖,那是汗马功劳,京城在北嘉世在南,若再来就是南北立万儿,陶轩怎能让他从南打到北,他做大当家的恐怕站不住脚哇。

话正酣,酒已满上,台下刀剑相接,呼声沸腾。喻文州无聊至极,思绪穿过刀光剑影,往十年前疾走而去,记忆里扛错金战矛的青年顾盼神飞,掀开面具朝他望来。叶秋与陶轩是八拜之交吧,身边看客聊着——叶秋那时在域河半死不活,若没有陶轩走商路过顺手搭救,又哪有叶秋的今天。

——没有叶秋也没有陶大当家的今天,正是叶秋一句要护他走商,陶当家这才改开镖局,哎呀是是非非说不清。

——听说叶秋身中剧毒,陶轩重金求名医这才医好。

——什么人能让叶秋中毒,我听说就是溺水而已。

——又在胡扯,叶秋可是出了名的水路达官爷……

陶轩救叶秋,大约有十五年了吧——宪宗三年,溪山下了百年最盛大的雪,从冬至下到二月,直到初二龙抬头才消停。喻文州记得那日域河百姓真正见到了龙抬头,大雪初停,云开见月,玉钩挂云盘桓山头,那云带迢迢远见宛如长龙,次日溪山城为此开庙会设法场,祭龙王现世,望大雪停止春耕早来。而法场正是蓝溪阁所主持,喻文州只有十岁,糊糊涂涂地在庙会上走马观花,不知河的那边,叶秋生死一刹。

如果是蓝溪阁的人发现他,现在会是怎么样?凛冬大寒,命悬一线,连域河都冰冻三尺,如果不是在亮镖上见他……喻文州正出神,忽听台上有人在喊——

“少门主,底下有人约战!”

入夜嘉世山庄摆开八仙桌款待来客,喻文州只身退席,悄悄找马房借了匹马。并不知道叶秋具体在哪,只知他要来京城押镖,到京城的道路千千万,但嘉世的线只有一条。他算着时间,策马在城郊官道上——这个时候叶秋的车队早该出山到城外,叶秋从不逾期。

喻文州跑了一天一夜,途中换了匹马。他立在山口,风吹树摇,马儿埋进草里,城外风雪欲来。冬至第一场雪要来了,再晚些,镖车就该走不动了。

有人轻功落在他面前,在他眼前虚晃一招:“喂,你在等我?”

喻文州吓了一跳,本能拔剑防备却被人摁住了手。这一瞬他忽然恍惚,仿佛又听见十年前他用同样的语气说“你在画我”,他看看他,落下心来,四面一望,果然在不远处看到镖车:“怎么来这么晚,再不进京,就要来不及了。”

“嘉世又在亮镖,我懒得凑这热闹。”叶秋边走边扯根草在手里,随意打在地上。茫茫平野,草足有人半身高,喻文州牵马跟在他身后,想说陶轩就是要避开你,这会早该散了,可陶轩分明又是故意叫你来京城……他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口,不说叶秋也一定知道吧。

叶秋问他:“你又是在这干什么?”

喻文州从袖中掏出块牌符扔给他:“亮镖会上,嘉世有人点我比试,我没接,我这张点战牌是留给你的。”

叶秋拎过来瞧了瞧,苦笑:“那完了,嘉世有些个心窍只有针眼儿大的又得怪在我头上了。”

“怕了?”

“那倒不会,只是麻烦,”叶秋把牌符收起,“喻文州,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。”

喻文州朝他抱拳:“很荣幸,能成为叶秋的麻烦。”

“不过现在可不行,得把差交了,况且镖师不能私斗啊。”

“那是不是我劫镖就能打了?”

“我说你们蓝溪阁是不是都破军星下凡,怎么都喜欢逮着人打架呢?”叶秋突然转身戒备地扫他一眼,“不是又来这招吧。”

叶秋抄过却邪敲一敲地:“兄弟们招子放亮点儿,这有个老狐狸专挑嘉世下嘴,牙口利,胃口大,都盯着些。”喻文州哭笑不得。

狂风如临大敌压过黑色长草和车马青刀,篝火“腾”地烧起来,他们在避风处休整,围住镖车和一团火,烧两壶酒。叶秋冲同队伙计拍掌:“再拿个瓢来,平白无故多张嘴,咱们不能待客不周啊。”他特意把最后四字加了重音,喻文州听得想笑,接过热酒一饮而尽,叶秋赞他酒量好:“这酒你该知道,龙头节上喝的,南边儿叫梅见,北边叫龙抬头。”

喻文州捏着瓢儿,酒嗝闷在胸口,面红耳热眼前模糊,说:“听过也喝过,传说里九河星君最爱饮。”

喻文州酒量再好也架不住一杯杯劝,袖手低头坐在地上,几乎要睡进火堆里。讲起一个个耳熟能详的传说,哪路神仙爱桃哪个又爱酒,九河星君最爱人间的“龙抬头”,每逢二月去人间买酒,一日曾饮三十坛。他降雪,使世人寒冬必饮烈酒,酒化于五谷杂粮,饮者染红尘俗事,九河犯天戒,被贬下人间。他的酒坛落地化成千波湖,长剑划开山谷成了列屏群山。

“你们这些道长,就会瞎扯,”叶秋靠在石壁上笑,笑声嵌进火光里,“也不知道从哪听的些杂闻怪谈就往书里写,写了不说还要入典成经,我看你们藏经阁里那些还不如市井话本写得好。”

镖师们哄笑,喻文州说你又不能喝,又知道什么详情?

“我病酒,一滴都喝不得。”叶秋说,“但也曾开心饮过。”

话戛然而止,火苗“噌”地一跳,风声过耳又盘旋远去,喻文州阖目小睡过去,印着嘉世二字的镖灯在夜色里荡开。叶秋声音混沌,落在风声里又明晰如灯,说到那年不听劝,偷偷喝了口“龙抬头”,差点一命呜呼冻死在域河,还好有人施手搭救……

“那天大概着了魔,我就想知道,叫九河星君心心念念的酒到底是什么滋味。”叶秋讪笑,“原来入喉如刀割。”

喻文州咕哝着应了句他们猜的都不对,原来你是病酒……

不过有些话大概是对的,叶秋说,话本有言,“星君走时,人间正大雪。”

 

 

6.

喻文州离京前对叶秋说在蓝溪阁等他一战,无论来与不来,点战牌他收下了,天涯海角都跑不掉,反悔有损武德,是镖师大忌。

叶秋说你跟少天两个真是一脉相承,从前你们蓝溪阁有个老前辈也总爱在我这找不痛快,死不悔改大概是蓝溪阁传统美德。

喻文州说我跟少天不同,他那是跟你过不去,我是跟自己过不去。

——好好活着不好么……

——再不打就没机会了,嘉世留不住你。

喻文州又说:“赢了就让你进剑阁,省得你天天惦记。”

“怎么,要当门主了?”

“来年二月,暂时代任。”

叶秋就笑,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放水么。

喻文州颔首听着,只是笑,不理他的挑衅:“那就先来再说吧。”

京城终究没有下雪,寒风压在肩头。喻文州上马,叶秋在下边猛一拍马腚:“纠正你,是我留不住嘉世了。”

叶秋整整一个冬天都留在京城没有回来,镖行有定,押镖出去的镖师得听从分号指派,不得空手而归,所谓“押去押回,”镖车要满着去满着来。喻文州知道叶秋是重规矩的人,武行“无规矩不成德”,他因规矩得罪许多人,也因规矩为难自己。

二月开春,喻文州又登上城楼顶,黄少天依旧在身侧,没有听见喊镖但听域河滚滚而去的涛声。少天说老叶真的太不够意思了,不想他来的时候吧天天蹲蓝溪阁房顶上,想他来的时候吧过家门而不入,真欠,这回干脆连路过都没有了。

十几年前,爬上城楼看傩戏,烟火“噌”地窜上天去。千百个面目鲜活的艺人当歌太平事,天地初晴,看混白日头下薄脆的冰河,数楼下来来往往的商客,年幼的意志缩成轻盈一片雪。想当初糊涂的快意,初尝‘龙抬头’的滋味,风声刮过人马,年少时注定被风花雪月打磨心智,叫刀光剑影映照来生。蓝溪阁是他毕生要守的城,是江湖夜雨里的最后一道绝唱,拟把匣中长剑换太平生长,他从不想其他可能。而叶秋的出现,给十年山谷送来浩荡回声,像命里敲上重重一击钝响,好像投出去的前生意志,回应终于姗姗来迟。

喻文州朝下望,望见姗姗来迟的叶秋骑马停在城墙下,风尘仆仆,手中没有却邪,一把钢剑垂在马侧。

 

“叶秋,一门有一门的规矩,你也知你要守镖行的规矩,我也不能违弃蓝溪阁的规矩。”

“行,你我之间的规矩,你来定。”

赴约之前,喻文州和少天促膝长谈,说十年前在嘉世我有一关过不去,如今还是过不去。只是当时过不去的缘由和现在完全不同,可心意相同,就是我要自己了结。

少天不懂,拉着喻文州不肯松手,你要了结什么我替你去,你想揍他咱俩一起打……

“可是我不明白,”少天说,“你有什么跟他过不去的。”

那你又有什么过不去的?喻文州问。

我不甘心嘛!

喻文州笑,我也不甘心啊。

“我送送他。”喻文州起身将一把长剑剑刃放进灭神杖里,“没什么好送他的,送他一点坦诚相待吧。”

叶秋知道呆在京城不是办法,囿于原地什么都不做能磨去他半条命,不如一走了之,但不能不了了之。嘉世的新镖师们这一趟从京城回程,混了好些烟草布匹的私货在银镖里,怕就怕新人眼高手低不守规矩不知镖师“三分保平安”的理,私自开山换道。嘉世走了十年镖,叶秋从不开捷径险路,总告诉手下镖师大道宽阔无风无雨才是气运。叶秋从京城不置一词只身回来坏了规矩,陶轩不会轻放他,他心里明白,对喻文州笑说领罚前先来会会你,欠下的债嘛能还一桩是一桩。

你知道我大概赢不了你。

不是大概,是肯定。

就不肯给点面子……

你要的又不是面子这种东西。

你不问问我要什么?

我知道你要什么,不用问了。留神来吧。

那日溪山城有百姓见远处时时剑光乍现,很快又泯于熹微天际,城外尘土喧嚣。有人道是龙头节快到了,不知今年的龙头节有没有雪要来。叶秋一剑挑在喻文州鬓侧,喻文州手中法杖落地,长剑抵上叶秋胸腹,叶秋低头看看,隔着张面具喻文州不知道他此刻表情,但言语在耳他大概是在笑了:“一把断剑没有剑尖,你是想怎么赢?你这人情我先领了。”

“输了就是输了,没什么好讲,你不也刺偏了?”

叶秋歪着脑袋笑:“我这不是给你留点面子嘛?”

打得惊心动魄灰头土脸,彼此用上力气也留下余地,叶秋也伤痕累累,胳膊上还在滋滋冒着血点。他吸口气问他,怎么样,甘心了吗。

十年前也是这样,亮镖上却邪擦过他的头发,惊涛骇浪直逼眼前,今生今世也直逼眼前。十六岁的时候就轻而易举看到极限和尽头——那人坚如盾戟,坚不可摧,站在自己面前,遮住他目所能及的一切——那时喻文州就知道这是一道过不去的坎,武功可以再练,断剑可以再续,叶秋不行。叶秋没有尽头,却偏偏堵住他所有退路。

喻文州慢慢将肩头的剑推开,握着叶秋的手摇头叹气:“我真不知道你是在拐着弯损我打不过你呢,还是在拐着弯谢我喜欢你。”

“都有吧,”叶秋扔了剑,拉过喻文州胳膊架在自己肩头,“走咯,再送最后一趟镖。送你回蓝溪阁!”

 

叶秋无数次梦到过剑阁和剑阁里的东西,无形中像有一根绳索牵引他,他不是蓝溪阁的人,却和蓝溪阁有剪不断的牵连。那里好像有一些妄念,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有真相也有意难平,以前以为是物,现在想可能是人。

叶秋站在门外,夕阳余晖浇得他满身湿漉,喻文州敲了敲门示意他过来,叶秋不动,反问他:“你进去过?”

“进过,”喻文州说,“一块残破铁甲,一把断剑,和一些传说。”

“你们蓝溪阁怎么说?”

喻文州靠在门边,端着副讳莫如深却又温柔的表情:“铁甲是战神坠天时遗留在溪山,断剑乃星君受罚时扔下天界,铁甲与断剑在人间开山划河却又引起震荡,蓝溪阁收过来镇在这里。”

“你们道长啊,就是会编故事,”叶秋并无嘲笑,反倒有些若有似无的温情,“编得挺好的,还有些细节在里面。”

叶秋手掌贴在门上,轻轻推开一条缝,剑阁里漆黑空荡,偶然穿进来一丝稀薄红光,穿去屋子的那一边,光里凝住灰尘。上尊怜悯地看众生相,看一切贪嗔痴苦,看人情世故。叶秋站在中央,看供台上铁甲只剩薄薄一层黑灰,红尘俗世消磨了它。而在此之前它究竟是不是铁甲,是不是战神留于溪山,没有人知道,也无所谓知道了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,经文所记载的未必准确,故事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明白,”叶秋欲言又止,“有时候天意捉弄人。”

喻文州站在他身后,四周铜墙铁壁,宝相庄严,黑暗把他们困囿在方寸之间,好像所有过不去的都能在这里轻放,他忽然松下一口气,轻声说:“如果有一日我成仙,清规戒律大概与我无关,对你我只能做个凡夫俗子,做尽一切俗事,想一切妄想。”

“能做凡夫俗子就很好,”叶秋捻一撮黑灰在指腹,“一界自有一界的身不由己,凡人却总不明白,把人间一遭当儿戏。”

喻文州笑道:“你不是凡人?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,”他问他,“你要的东西拿到了吗。”

叶秋捻了捻手指,灰尘重新落在供台上:“已经不在这里了。”

 

 

8.

离开蓝溪阁之前,叶秋碰到了黄少天。他依旧站在房顶,拎着烟锅,酷且混。黄少天依旧踩着咋咋唬唬的轻功落在身侧,垫着脚朝他目光落处望了望,唉声叹气。

“剑阁旁就是师哥住的弟子房,虽然他现在是门主,但没因此更换住所。”少天满脸写着八卦,“老叶啊,你每次是望剑阁,还是在望我师哥啊?”

“你话怎么这么多。”叶秋转身要走,少天纵身一跃拦到他面前。

“你才知道我话多啊?我能不多问嘛我人见人爱的师哥就要被拱了……”

“喂,被拱的是我好不好,呃也不对,”叶秋哽咽了一下,“反正……少天,多帮帮你师哥。”

“这还用你说吗!”

“他公务多,动辄过劳,”叶秋边走边交代,头也不回,“晚上喜欢开窗睡觉,易受风寒,心眼儿贼多,想多了就喝酒……”

“哎我怎么听着跟托孤似的,你没毛病吧你。”

“你不能想我点儿好啊?

少天对着叶秋远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:“要不是你喜欢上房顶不走正路,谁闲得慌给你留窗子啊!”

喻文州在蓝溪阁门口看到了叶秋的飞龙马,黑鬃白额立在树下,不会认错。他走过去,马未栓绳,浑身戒备,但始终徘徊在树旁不离去。喻文州心里一沉——飞龙马是自己回来的。

他猜测叶秋大概是去了红叶林道。红叶林不是嘉世的线,山中悍匪多,地势凶险,红叶林穿过去就是溪山东麓,再往前就是官道了,凶险却是捷径。也有不要命的跑单帮为三分钱赌十分命,人财两失的事情年年有。喻文州牵过缰绳心神不宁,叶秋走镖从未离过飞龙马,这马像是他的第二支却邪。他站在原地思索半晌,突然拔脚返回蓝溪阁。

少天见喻文州火烧火燎地进屋,推开桌上笔墨,摆上铜钱卦盘,额上冷汗如豆。少天许久不见喻文州算卦,在他看来喻文州早就到了无待蓍龟的地步,不必求签问卜也能胸有成竹,除非他也有拿捏不定的事情……喻文州忽然推翻卦盘站起来,望向门口的少天:“四阳二阴天山遁……我要去一趟。”

少天陡然心惊:“是……老叶吗?”

操练场上少天拦住喻文州:“师哥,我随你去。”

“你留在蓝溪阁,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,也必须我一个人去。”

少天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蓝溪阁素不问江湖纷争,这是门训之一,他明知故犯却如何都不可让少天与他同担。少天咬牙看他一眼,背过身去提手按剑:“走走走,限你一个时辰回来!”

喻文州笑,翻身跨上叶秋的飞龙马:“长本事了,敢对师哥呼来喝去了。”

有新来的门徒听见二人对话,不知状况围上前来,有人嘀咕道:“身为代门主插手他派事务不好吧……”

黄少天站在众人面前,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悍色,他目光如炬,出言掷地有声:“谁都能质疑他,唯有蓝溪阁不能。”

喻文州策马狂奔,风沙在身后绵延而去。他猛然心惊才想起叶秋的马桀骜难驯,除了主人旁人难以近身,而此时飞龙马像知他心意,他难作他想,也来不及停下。

红叶林山势陡峭,喻文州在山口听到风中此起彼伏的尖哨声,那是嘉世的袖箭,尖锐刺耳铺天盖地。这些年从未有镖局敢从红叶林过,嘉世怕是头一个,喻文州在北桥前下马,只身过桥往袖箭那处追去。

风声又来了。袖箭擦着喻文州耳边飞过去,马蹄声接近如石流,林子里地动山摇。他心惊肉跳但反应机敏,那里面不止嘉世的袖箭,还有响马贼的,来自同一个方向——喻文州忽然意识到也许有人故意走红叶林引叶秋来,要借响马的手留叶秋的命。而叶秋还是放不下嘉世吧,就算猜到也无法坐视镖车被劫,官银丢失是杀头重罪,万般恩怨不如人命关天。

喻文州捏了个符,埋下的阵引接连发作,前方顿时惊天动地人仰马翻,也有漏网之鱼骑着黄镖马从浓雾里横冲直撞趁乱而来。喻文州从灭神杖中抽出一把细剑,突然有了点破釜沉舟的心思,来人却纵马跃到他身边朝他伸出手:“上马!”

寒风如刀,刀刀见肉,叶秋不问他来干什么,喻文州也不问,但还是握着人手心不松开,一腔无奈翻江倒海:“叶秋……你也挺会给我找麻烦……”

叶秋哈哈一乐:“是吗,不客气。”

马奔到河前不肯再往走,两人弃马再战,林子里有追兵身中暗器,痛呼声不断,喻文州立刻听出那是紧背花装弩的声音。“是吴雪峰,老吴也来了,”叶秋看看天,拉住喻文州,“老吴知道进退,跑吧。”

“跑?”

“打不过还不跑是等着进山做压寨夫人啊?”

喻文州被他逗乐,心说你当别人都和我一样傻啊。

叶秋还有闲情说两句玩笑话:“人命关天的时候你乖乖用你的法杖行不行?捏个符做个法再下个蛊什么的,轻松省事儿见效快,没少天那个金刚钻别揽少天的瓷器活啊!”

喻文州一个剑花贴身抹过去已经左支右绌,额上渗出汗来,嘴上仍不罢休:“不高兴我来?有个人肯来救你就该庆幸了,你造了什么孽混得这么惨?”

“拱了你呗!”

喻文州愣了愣,一个目光扫过来,叶秋连忙将人扯到身后,却邪敲上偷袭者肩膊,骨头不碎也得断上几根,他忙里偷闲地回头解释:“少天说的,不是我。”

“我又是造的什么孽……”

“你嘛,”叶秋笑出声,“你拱了我呗。”

喻文州拉着叶秋在山林间急奔,一路拍符炸路跑得像亡命天涯,路在身后炸开,碎石尘土落在身上,乌蒙蒙的粉尘遮天蔽日,没法回头也不打算回头。叶秋没来过红叶林,喻文州来过,他闭着眼睛轻车熟路,每条路都在心里摸出轮廓。

那是叶秋第一次走镖的时候,喻文州摸不清嘉世走哪条线,叶秋要开哪条路,不管叶秋选哪里,溪山东面都是他的必经之路。喻文州一个人穿过红叶林,惊心动魄又孤注一掷,叶秋应当不知道他在上面,不知道有个人正从千难万险里看着他。

跑到北桥前,叶秋胆战心惊地喊:“别,别炸了!这桥不会塌吧!”

“你是水路达官爷,我都不怕你怕什么。”

叶秋在北桥尽头停下脚步,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喻文州。喻文州不知他要做什么,也跟着停下,眼中惊魂未定,喘着粗气。

“文州,”叶秋呼出一口气,声音轻微地颤抖,“我原来不叫叶秋。”

他突然拉住喻文州,将人带到怀中,拍了拍他的背,贴在耳侧说:“你记住,我真正的名字是叶修。”

“对,就是那个……”他有些不好意思,“半缘修道半缘君的修,哈哈谁写的诗来着,念起来太臊了。”

叶秋放开他,又被喻文州一把摁了回去,他不知道他说这些是要做什么,却突然有难言的苦涩涌上心头。他只能不发一言,将人囫囵抱在怀里。

飞龙马在山口扬起马蹄一声长嘶,蓝溪阁众徒从山下蜂拥赶来,叶秋吹响飞哨,轻功掠出北桥,飞身跃上朝主人奔来的骏马,他在马上左右徘徊长长地望了喻文州一眼,在众人到来之前转身朝群山深处绝尘而去。

喻文州站在原地,怀里温度未散,蓝溪阁门徒围在他身侧问长问短,他恍然无觉。耳边盘旋不去飞龙马嘶鸣的回声——却又突然感到,他将一去不复返。

 

少天在老门主房前站了好些天,求门主收回责罚。天寒地冻,大雪不歇,他有时撑不住就仰面躺在雪地里,想起那天师哥回来满身都是倦意。

一不该擅自让他人进入剑阁,二不该插手其他门派内斗——这是老门主定下的罪处,隔日喻文州被封了功体,关在房中禁足。溪山城冬日素来少雪,且现下已经开春,却毫无预兆突降大雪,一下数日连绵不停。师哥要受苦了,少天在雪地里睡过去,有些埋怨天意不近人情,叶秋杳无音信。

叶秋自从那日离开北桥再不见踪影,少天无力再去找他,他日日牵挂喻文州的情况,却又时时盼望叶秋从天而降——实则叶秋不该来的,蓝溪阁的事情没有他人插手的余地。可他又希望叶秋能来,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来了就好。

数日后大雪封住了溪山城主道,入夜风雪声在外,城楼上钟鼓击鸣,少天在屋里辗转难眠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溪山的钟声,好像溪山忽然失去了往日的生气,万物清晰易辨,随时风吹草动。他想起同叶秋城外约战时师哥说都是“明知故犯”,越是明知,越是不由自主,他没有替他懊悔的余地。

这夜他正床上躺着,屋顶一阵微弱骚动,寒风顷刻灌入,一个人影轻如片羽落在屋内,带进来沉甸甸的一身雪花。少天冷得一激灵,纵身而起:“叶秋!我的天那么多机关你怎么进来的!”

叶秋甩了甩头发,露出灰扑扑的脑袋:“呵呵,蓝溪阁的机关……”

“你怎么就这么爱上房顶啊!拜托你走正路行不行?”

“在蓝溪阁走正路我疯了吧。”叶秋拍掉身上的浮雪,舒展通红的手指,顺屋子四面晃了一圈,假装嫌弃无处下坐,若无其事晃到少天的面前。

“少天……他还好不好?”

叶秋来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设,唯恐看到喻文州狼狈不堪。少天一路上同他说“符咒钉骨”,他并不知晓那究竟是什么刑罚,但钉骨二字在心里沉了又沉——对习武之人来说,没有什么比筋骨更重要了。少天再同他说别的,都很虚晃,声音像是落在别的地方。

直到站在屋外,逼仄的方寸之地,青石墙面,昏黄的惧意扑面而来。喻文州靠床而坐,身上干净齐整,并无受苦的样子。但叶秋耳聪目明,隔着数步之遥感受到对方气息浮动,知道他其实并不好受。

少天说,虽然这没有人把守,但你们有话还是快些说吧,我去外面守着。

叶秋点点头,你们蓝溪阁感情真好。

少天知道他指什么,说是啊大家都喜欢师哥,谁都不愿看守他,我想……

我想你要不留下吧,要不你们一起走吧。这话放在嘴边嚼了又嚼,实在难以出口。

喻文州同往日一样,听闻脚步声,对叶秋报以一笑:“来啦。”

叶秋也依旧颔首应答:“嗯来了。”

喻文州气力虚浮,笑一笑便又垂下头去了:“今天不能给你泡茶烧烟,失礼了。”

叶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:“那太好了,你泡的茶实在不怎么样。”

“那是喝到谁肚子里去了?难喝还不是都喝完了。”

叶秋难得只是听着没有回嘴,有些话没法明说,却也不用明说,心知肚明,心有所指,推杯换盏都是无量的心思。不着边际地聊了些闲话,叶秋突然说:“文州,一起走吧。”

喻文州抬头看他,眼里一瞬烛光微动,却又很快又沉淀下来,灯火照得人明明白白,他说:“少天既然带你进来,我俩但凡开口,他当然不说二话,但是……”喻文州苦笑,“你如果救我,结果会是少天背叛师门,我如果跟你走,是我背叛师门。你我都不会这样做。”

叶秋像是料到他会这样说,扯出一笑来,说难得想套路你一下,你还不上套,没意思。

喻文州说我套路过你很多次,你也没有一次上套的,我倒觉得乐此不疲。

叶秋手指在他肩膀游移,又缩回去,唯恐碰到他:“符咒钉在琵琶骨上,比铁链穿骨好不到哪去,武功算是废了……你不是最擅长这些歪门邪道的,自己不能解吗?”

喻文州无奈:“医者还不自医呢,我现在动弹不得,如何解。”喘了口气,又自嘲说,“本来就没什么武功可言,废了也不可惜。”

“这什么话,你没什么武功,我还被你截过胡,说出去我岂不是更没面子?”

喻文州低头窃笑,牵动伤口阵痛,叶秋慌忙扶住他,一时鼻息交叠两厢无话。一线寒光从窗外泻进来,屋子虽小此时却显得空空荡荡,光里微尘漂泊。

叶秋看了看窗外,知道时间将至,去繁从简对喻文州交代道:“总要做个彻底的了结,否则陶轩不会善罢甘休吧。我将却邪给他,还有他这些年给我的钱,我分文未动,都给他了。”

“他那样的人,能两清吗。”

“替他挣了金山银山,又被他摁着揍了这么一回,他知道我志不在此对他从无威胁,念在曾经兄弟一场,能还清了吧。”

喻文州摇头:“叶秋,你回去我不拦着,但你若死了我们就是仇人。”
“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,到底要怎样啊!一起走不行,我自己走也不行,你咋不上天!”

“我刚才亲你了你看见了吗。”

“没!看!见!我跟你说话呢你安分点行不行?”

“哦,那再亲一下。”

喻文州动不了,低头已是极限,叶秋将面具一把摘下,自己抱住他,捧住他的脸。恨不能吻到舌根处,抵住喉咙口,吞食彼此的津液。他手指插进喻文州的头发里,发现里面还有上回留下的血痂,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。

叶秋放开他,喻文州仍然贴着他的脸,很疲惫也很无奈:“算了别亲了,再亲这符咒就拴不住我了,我想带你走。”

叶秋哂笑:“看来你还挺有精神。”

“彼此彼此吧,”喻文州叹气,“也就看到你这会有点精神。”

“我恐怕是上辈子欠你的,认栽,”叶秋突然低下头,看着喻文州的鞋面,也低下了声音,像是说给自己听的,“下辈子再还吧,走了。”

“赶紧的,敢有个好歹的话下辈子都不原谅你。”

“那就下辈子见到再说,谁不原谅谁还没个定数呢。”

喻文州拉住他的手,问一句少一句似地看着他:“此后呢,如果一切都过去……你打算怎么办?”

叶秋笑说:“重头来过吧。”

后来少天再回到房里,看到喻文州倚在床边,捏着那只面具出神。少天想说些什么但也无从说起,从未见师哥露出这样的神情——似有遗憾,有忍耐,也有不舍,有孩子一样得而复失的落寞。他想到文章里读来的一句话“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”,可叶秋分明不是他要寻的路,不是他的阳关,甚至不是他的终点。他不过翻山越岭时与他同乘一骑,日子一到就酒阑宾散、分道扬镳——少天忽然明白,那神情大概与遗憾无关,是在卮酒告别,是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
少天站了很久,忽然听到喻文州叹了口气:“哎,我这个乌鸦嘴,说什么下辈子。”

 

那之后的日子玉走金飞,再听到关于叶秋的事情已是出禁闭后了。老门主到底不舍得真的罚他,所谓符咒钉骨不过危言耸听,符咒一去,又回到了少门主的位子。少天说老门主实则是护着你罢,怕你做出什么折戟沉沙的事来。

可我做过吗,喻文州反问。

所以说是怕嘛,老人家总是瞻前顾后,人一老就胡思乱想,他是疼你。少天安慰道。

我是出息了,也终有需要你来安慰的一天。喻文州听少天说山外之事,像是听戏一般不知滋味,听他说叶秋回到嘉世终究还是难免一战。他一生都在战斗,战绿林劫匪,战江洋大盗,战魍魉宵小,最后还要战八拜之交,身心都剖开来再洗一遍。他在一线峡谷跳入崖下激流就没有了踪迹,后来搜寻无果,陶轩便收兵撤退了。现在还无人知道叶秋的死活。

“师哥,陶轩他究竟是不是真要置叶秋于死地啊?他明知嘉世有些人对叶秋还有顾念……他们下不去杀手吧……”

少天又凑来对他耳语:“人我都派出去了,不管怎么说先找找看,陶轩不管他了我们不能不管,师哥我打算……”

少天在耳边絮絮叨叨,喻文州不置一词,只管站在剑阁楼台上,目及之处都是溪山城的茫茫大雪。剑阁檐角上的铃铛在风里摇曳,少天的声音渐渐远去了,他的思绪也跟着远去了,通通嵌进风雪里。来年也许没有人会再骑着飞龙马来蓝溪阁,溪山之间不知还能否再听到嘉世喊镖的回声,北城门外那人像百战归来,行走跨骑骏马,腰中紧别镖旗——喻文州突然有些难过,自己竟把溪山城当做他的乡,可是他们萍水相逢,彼此都是他乡之客。

 

多日之后有人来报说疑在千山城见到了叶秋,少天一听是千山心就凉了半截,脚下生风地就向喻文州说去了。喻文州重新接替门主之位,终日埋于门派事务,少天来时他正披衣挑灯,桌上垒了厚厚一叠文书。少天一进屋便坐下急急详述,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,喻文州只偶尔点头应和,正眼都未给他一个。少天心里一急,将文书推到一旁,抽去他纸笔:“师哥,千山城常年大雪,游牧人东走西顾的,主城都人烟稀少别说周边村落,恐怕吃喝都不容易。”少天与文州据案而坐,眉头紧锁,一双眼如星子追着他不依不饶,“千山城这时节得封山了吧,老叶还有伤呢,不知道衣服够不够穿,有没有地方住……”

他握住喻文州手腕:“师哥,千山城有没有大夫,医术如何,听说那里药材稀缺,他……”

“少天,别说了,”喻文州终于肯从灯下抬头,看着少天竟有了哀求的意味,“我禁不住你说这些。”

少天恍然松手,喻文州抽身而退,靠上椅背,他卸下防备,终于显得疲惫不堪。这些日子蓝溪阁门徒日夜搜寻千山附近,喻文州像撒下天罗地网,每根线都扯着他的神经,他风平浪静,却又无时不风吹草动。

知晓叶秋失踪千山城那日,域河一瞬转晴,风雪鸣金收兵,好像天下丕定,太平岁月就要到来。不久之前少天奉命放喻文州出来,他替他解开枷锁,不敢却又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不干脆和老叶一起走呢。”喻文州哭笑不得,他说你再明知故问我得打你了。

少天点头,在你心里还是蓝溪阁更重些。喻文州不置可否。他很虚弱,身心俱痛,但眼神清明,说这不是轻重,是选择。

少天那晚陪他喝了很多酒,在喻文州房中彻夜不去,他抱住文州摇晃,嘴里胡言乱语:“师哥,你千万不能走,”而后又叹气,满心委屈,“我也不想老叶走。”

喻文州哄少天睡着,他们头脚相靠,胡乱地躺在一起。那只傩戏面具还在手里,他将面具举过头顶,看了很久,最后扣在了自己的脸上。

灯火熹微中他自言自语:“我也不想他走。”

 

翌年立春时,终于确切探得叶秋行踪,蓝溪阁门徒分明在戏楼外见到他,坐在窗前喝一杯茶。青天白日,不再盖头盖脸,明明白白的一张清俊面容,黑衣黑发,时有姑娘问候他。可当人奔去楼上,却只见桌前空荡荡,哪里还有半个影子,桌上是喝剩的半杯溪山银针。

“不用再跟了,若不是他故意让你们看见,你们谁都跟不住他。”喻文州立在廊前,风过云涌,天高地阔人显得单薄,“叫他们都散了吧,别跟了。”

门徒犹疑不去,喻文州又重复道:“散了吧。”

“师哥,你舍得啊?”

少天抱剑,靠在柳树下望他,身上落满絮子,不知站了多久。少天替他抱憾,为他委屈,气他放下,喻文州心里知道,但知道也就知道了,并无别的办法。他走过去拍少天的肩膀,反是像自己来安慰他似的。

叶秋上一次来找自己时也是这样三月东风扑杨花的季节,有风满空,缘渠似雪,尽是白头。彼时喻文州大病未愈,叶秋拎了两壶酒,踩着溪山城大道上的杨花来看他——他自己不能喝,却叫喻文州喝,说饮酒热身,能驱寒,病就好得快一些。喻文州想,若是他骑飞龙马来,溪山城里的柳絮定是随郎马蹄点郎衣,满城野雪茫茫,人人遭殃——他的马,比那春风还要快一些。

“伏魔杖好歹知道要伏魔降兵,你这灭神杖是要灭哪个神?蓝溪阁自诩修道门派,这名字不大好吧,众神不依啊。”

“很久以前蓝溪阁某位大师兄留下的兵器,名字就随他去了。也许,这位前辈从一开始也并未想过什么求仙奉道,也许他就是不信天命要诛神问天,一追究竟呢。”

喻文州靠窗卧榻,叶秋站在窗外拿过他的灭神杖把玩细瞧,喻文州想到江湖上都尊他一声“叶神”便俯首暗笑,他在他人眼里也算神明之一吧,而谁记三朝执戟郎,在人间,连陶轩也不肯记他的好——叶秋问文州笑什么,他不答,只轻轻抖着肩膀朝他摇头:“舍不得,舍不得。”

“笑什么呢,别是给烧傻了吧。”叶秋递过手来贴他的额头,他的眼睛黑得像口深潭,叶秋不忍看,手心往下盖住它。

“起风了,杨花迷眼。”

喻文州摸索着握他的手,摸他手背、细长的手指和指腹的茧:“是一叶障目。”

话不能再明,人不能再清。三月雨水分明,杨花落地,而一叶障目只闻风声,感情铺天盖地。那大概是最好的时候——可叶秋并非如此,彼时掂量生死,计算分别,暗自渡劫,没有一刻好过。他最好的日子是域河纵马江山快意,挥戈出武帐,镖旗展四方,遇到喻文州是另一段好日子。

那两壶酒挂在喻文州的窗前,啷当作响,酒气蓬香,叶秋滴酒不沾,喻文州拿起闻了闻,是好酒,便又放下了。金杯注定不能同汝饮,白刃却能彼此饶过,人生难得好时候,时而有剑时而有情。可它太过短暂,而余生漫漫,今朝已去,来日方长。

是以这一瞬又想起在嘉世见他的第一面,只有十六岁,轻易就被杨花迷了眼,轻易不辨春秋。梦里扬蹄的骏马,挥舞的寒铁,乱红的三月都留在了十年前,那幅画和彻夜难眠也都丢在了十年前,成了温柔的屏障。蓝溪阁的门主,站在十年后的日暮里,酒友俱在,春去秋来,他惜时光如走马,可骑马的侠客再没有路过。

他现在如放下那两壶酒,放下送酒的人。叶秋在北桥上拉他的手说:“你记住,我原来的名字是叶修。”喻文州就苦涩知晓,那一刻旧时月色不再,飞龙马长啸远去,它带着叶秋一同远去,北桥尽头是异乡。他心里酩酊大醉,知道往事不可追。

 

溪山城外百里之处,千波湖岸,长月当空。叶修卸下一支战矛矛柄,将喻文州的断剑放进去,矛如龙腾出海,搅起千波湖巨浪滔天。江湖传却邪二十八式,常人只见其一半,他就笑,只要他愿意,何止二十八,一千零八亦可。他手拄战矛立在湖中央,战矛与矛中断剑碰撞,在群山之中发出阵阵短促的悲鸣。

苍穹之上星河迢迢,夜风卷着一撮杨花夹面而来,还有一幅画,纸面泛黄,落笔稚嫩,上面的人画了一半,像千百年里每一个无疾而终的梦。十年前亮镖会上叶秋从喻文州身上偷走一幅画,十年后它在浩荡长夜里流落在他乡。他想起飞龙马背上的日子。

离却邪归位还剩七日,离九河星君回来还有三百年。

 

传闻苍龙逃离漆吴山时,曾与九河星君话别,那时他刚经过一战,风霜满面,手中还有鲜血。星君好酒,与他对坐独饮,施施然望向他——你去人间,替我埋两坛梅见在深山,我一觉醒来,凡间百年过去,就能得两坛百年陈酿。你早些回来捎给我,别让我肚里的酒虫等太久。

对面嗤笑,两坛足够?星君说足矣,酒气太重怕你闻着自醉,原形毕露。你可记住,在人间你千万不能饮酒。

苍龙说,我冒死前来见你,你就没有别的话?我死到临头你却不忘使唤我,可见你们做道长的心眼都坏。

星君说给你件差事惦记惦记,也好使你别忘记我。

确实忘不了。星君赠他一副傩戏面具,嘱咐他无论如何千万不可摘下,有它在能神不知鬼不觉人不察,那是星君珍藏多年的宝贝,能保他平安顺遂。苍龙便笑,那我岂不是要孑然一身,从此无人知道我了。

“我会记得。”星君话毕拔剑出鞘,苍龙不备当胸受剑,摔下天界从此杳无踪迹。

东海之外天将众在,上界震怒——却邪遭窃,星君难辞其咎。三十六重天外无情事,星君伏法,说多情应笑我,我也笑一笑他。

他来自投罗网,而他放他远走,都是明知故犯吧,那样聪明的人。

“我若聪明,就和你一同去了。”溪山之下,他看到一颗长星滑向天际。

 

宪宗三年,梅见之月,龙头节也。有渔者观青龙破水于月下,羊角盘盘,扶摇直上。少顷,披云腾霄,隐天晦空,唯见苍鳞生辉,但闻龙吟贯耳,掩玄度而怒林风,排浊浪而旋烈波。有吞天之势,不见其能之至极也。渔者以苍龙却邪现世,舍船遽走。旦日告于官府,探而未果,遂成悬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溪山城志·域河异录·却邪》


END

有人问到所以写下文中的一些伏笔解释:

1、叶是苍龙下界(仍然是神),文州是星君被贬转世几代了(已是凡人且没有前世记忆),被贬原因是私自放苍龙逃脱,并帮苍龙偷出了却邪。

2、叶之所以要进剑阁是希望文州看到苍龙铁甲能想起前世的事情,但最后他觉得不重要了。文州也许想起来了也许没有,他就算想起来大概也不会让叶看出来。

3、宪宗三年,那时叶已经在人间活了许多春秋,叶偷偷喝了星君当年交给他的两坛龙抬头,被迫现了龙身,所以半死在河边被陶轩所救。也就是文最后一段文言文提到的内容,真龙抬头出水,百姓似有所见,记录在了溪山城志里。

这两坛酒最后叶带给了文州,就是文州窗前放的那两坛,他答应过星君百年后要把酒带回来。

至于为什么偷喝呢……因为相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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